这件事在我心里,像一枚沉在河底多年的石子,水草缠身,青苔密布,轻易不愿去触碰。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见,一个“家”字,是如何在一夕之间,被一个“贪”字蛀空了梁柱,轰然坍塌的。我有一个伯伯,他家往日的门庭若市,霎时变作门可罗雀。他的子女,本是在温室里娇养的花,自那以后被抛到风雨中,那份仓皇与无依,至今想来,仍觉心头发紧。我曾跟着家人,去过一次监狱探望。
探望室的空气是滞重的,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与一种无言的压抑。那时不允许子女以外的孩子进去,我只能跟着家人在外面隔着门往里看,他穿着不合身的囚服,坐在玻璃的那一头,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,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,只剩下一具被悔恨侵蚀殆尽的空壳。他絮絮地对着进去的人说话,声音隔着玻璃,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我只是脑海里不断回想起起他曾经的风光,和现在的狼狈相比,有一种荒诞的割裂感。我的父亲从探望室里面出来,他说大伯伯有礼物送给我们几个小孩,那是一只用烟盒的纸壳折成的老鹰,是他在里面学会的手艺,为什么是鹰,或许那是他此刻最想要自由吧,也顺带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,好好做人,不要学他走了弯路……那时我不过十多岁,对于“贪污”二字背后盘根错节的利害,尚且懵懂,但眼前这个人,这场景,这话里浸透的绝望,却比任何教科书上的说教都来得猛烈。我仿佛看见,人生的路走到这里,忽然裂开一道深渊,他坠了下去,而岸上的一切,都与他再无干系了。
长大离开家后,关于他的消息,总是断断续续,像秋日里萧索的雨点,零落而寒凉。听说他出来后,身体却坏了;听说他生计窘迫,昔日友人大多避之不及;听说他与外界交往越来越少,在垂暮的阴影里,独自咀嚼着漫长的苦果。我很少再见到他,但每每想起,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了一个被虫蛀空的李子,外表或许还勉强维持着形状,内里却早已腐烂、变质,再没有一丝甘甜,只余满口的苦涩。回望他的一生,那片刻的贪念,竟要用一生的孤寂与落魄来偿还,这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。我常常想,在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里,他是否也曾扪心自问,为那片刻的虚荣与满足,断送掉一生的安宁与尊严,究竟值得么?这答案想必是写在他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,藏在他每一声沉重的叹息里的。
这件事像一枚悬在我人生路上的警铃。后来,我也成为大人,进入社会参加了工作,我的父亲对我没有太多的嘱托,只是那句老话又一次响起:“不求大富大贵,但求一个心安。”这“心安”二字,重逾千斤。它让我在面对纷繁的诱惑时,总能记起玻璃后那双悔恨的眼睛。
工作里,难免会遇到些人情往来的试探。有一次节前,一家相熟的供应商未提前告知,便寄来一份颇为精致的礼盒,捧着那沉甸甸的盒子,我一时竟也觉得有些烫手。就在那一瞬间,童年时探望室里的景象,父母平日的教诲,以及那句“莫伸手,伸手必被捉”的箴言,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。我心里明白,这盒子一旦打开,便再难合上,今日收了这心意,明日便矮了三分底气,在以后的工作中,又如何能挺直腰杆。
我没有将它塞进柜角,更没有带回家去。我定定神,立刻拿起电话,联系了对方的负责人,语气平和却坚定地说明了情况,感谢好意,但单位有规章制度,个人亦有原则,这礼盒绝不能收。随后我便按照流程,将礼盒原路退回,并向我的上级作了报备,整个过程里,起初的那一丝忐忑,在事情落定后,竟化作一片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坦荡。
我越发确信,在这人世间行走,真正的立身之基,绝非来自于一次请客、一份礼物所搭建起的、虚浮而易塌的关系。那不过是沙上之塔,风一吹便散了。真正能让我们行得稳、走得远的,是那份深植于内心的廉洁坚守,是扎实的专业能力与不懈的学习精神。这份由内而外的硬本事,才是谁也夺不走、且能赢得他人真正尊重的根本。它让你不必依附于谁,也不必畏惧于谁,只需堂堂正正地站着,便能做成想做的事,成为想成为的人。
夜更深了。窗外的灯火,星星点点,每一盏光亮的背后,想必都有一个关于家的故事,我收回目光,案头那本旧书静静地摊开着。忽然觉得,童年那段特别的记忆,如今看来,倒像是一味苦涩的良药。它让我早早地品尝了歧路的悲凉,也让我更加珍惜眼前这条清白、平坦的正道。我很庆幸,我的路,仍在光下。青衫虽旧,不染尘埃,这便够了。
来源:办公室
作者:申苗苗